那些逃離阿富汗的難民,最後都去了哪裏?
“我一生中最糟糕的日子,就是我背井離鄉的那一天。”

8月16日,塔利班以驚人的速度攻入首都喀布爾,並宣布正式將阿富汗伊斯蘭共和國更名為“阿富汗伊斯蘭酋長國”。總統加尼乘坐塞滿現金的直升機出逃,下落不明。還有大量現金因無法完全裝下而被丟棄在飛機跑道上。

▎人們爬上喀布爾國際機場的邊界
戰火之下,城市中曠日持久的戰鬥導致道路和橋梁等基礎設施以及其他民用物體遭到破壞,無數的阿富汗平民無法擺脫高度動蕩的危險局勢,麵臨嚴峻的生存考驗。
自2009年聯合國開始報告阿富汗衝突的平民傷亡以來,戰爭已經奪走了4萬多阿富汗人的生命。


▎喀布爾機場,人們試圖強 行登上飛機
聯合國阿富汗援助團(UNAMA)的報告顯示,2021年上半年阿富汗平民傷亡人數創曆史新高,尤其是5月份在外國軍隊撤出背景下,暴力事件數量急劇增加。該報告稱,僅在上半年,平民傷亡人數為5183人(死亡1659人,傷3254人),比2020年同期增加47%。自7月9日以來,僅在4個城市——拉什卡爾加、坎大哈、赫拉特和昆都士——就至少有183名平民遭到殺害,1181人受傷,其中包括兒童。 截至8月,已經有近40萬阿富汗人在該國境內流離失所。


▎喀布爾機場,阿富汗人民在飛機上等待
聯合國新聞報道顯示,自5月塔利班發動進攻以來,至少24萬阿富汗人被迫逃離家園。

在伊斯坦布爾機場的流浪16日
2021年4月,美國總統拜登一聲令下,駐紮在阿富汗的美軍結束了20年的統治,開始匆忙撤離。
同年6月,法爾紮德家的一個親戚在街邊慘遭武裝分子的殺害,法爾紮德在此時,才強烈地感受到戰火已經燒到了他的家園,威脅到了自己的家人。為了躲避戰火的侵擾,為了全家人的生存,法爾紮德全家決定逃離故土,選擇逃到更安全的地方。

▎2021年8月8日,星期日,阿富汗北部城市 Kunduz,塔利班和阿富汗政府軍交戰後,阿富汗人在檢查損壞的商店
他們的頭號目標,定在了俄羅斯。恰巧當時,俄羅斯聖彼得堡正在舉行2020年歐洲杯足球比賽。組委會在5月宣布,外國球迷可憑球迷免簽證前往聖彼得堡參觀比賽。法爾紮德一家為了繞過針對阿富汗人嚴格的簽證規定,決定用全部家當來購買球迷免簽證,希望可以借此免簽入境俄羅斯,之後再申請難民庇護。
不幸的是,他們6月22日在土耳其的伊斯坦布爾機場轉機的時候,被俄羅斯拒簽了。之後,這家人一直試圖在土耳其本土申請難民庇護,但是也屢屢被拒。
法爾紮德一家既不能留在土耳其,也不能前往俄羅斯。無奈之下,他們在伊斯坦布爾機場的國際中轉區滯留了16天。

▎伊斯坦布爾機場
2018年10月29日,伊斯坦布爾機場開始啟用。如今,服役三年的伊斯坦布爾機場是土耳其旅客吞吐量最大的機場,也是土耳其硬件最好的機場之一。 但是豪華的設施、光鮮的人群通通與法爾紮德一家無關。
困在機場的這段時間裏,法爾紮德一家隻能睡在機場的長椅上,用隨身攜帶的毛毯當被子。更糟的時候,他們隻能在地板上勉強入睡。購買球迷免簽證已經花光了法爾紮德一家全部的積蓄,他們甚至掏不出錢來吃飯。
家裏有老人一直在咳嗽,出現了被新冠病毒感染的症狀。還有小嬰兒出現了嚴重的消化問題,但無論是機場的工作人員,還是匆匆路過的遊客,都沒有一個人對他們施以援手。還有一個小女孩需要用抗生素治病,醫務人員隻願意提供止疼片。在機場僵持了幾天之後,小女孩被送到醫院治病。法爾紮德一家根本沒有辦法按照醫生開出的處方為她配藥。

▎法爾紮德一家在機場
有媒體希望移民局能夠對這件荒唐的事情作出回應,但是移民局卻說,這是內政部的事情,跟我們沒關係!內政部那邊也仿佛沒聽到一般,一直沒有作出回應……
過去幾周裏,不僅沒有人幫助他們,法爾紮德還時常遭到管理人員的威脅,說要把他們一家人趕回阿富汗!
問題是,他們已經沒有退路了。為了躲避戰亂,他們賣光了家裏所有的東西。就算回到阿富汗,法爾紮德一家也沒有地方可住。而且,他們被困在伊斯坦布爾的這段時間,阿富汗內部的情況也變得更糟糕了。法爾紮德一家願意去任何一個安全的地方,但是偏偏無處可去。

▎阿富汗人在喀布爾的一個營地尋求援助
唯一的好消息是,法爾紮德一家後來被轉移到國內中轉區。兩天之後,他們被送到了機場內的土耳其移民局大樓,那裏可以洗澡和睡覺。
實際上,法爾紮德一家隻是眾多阿富汗難民的一個縮影。
七月初,大量阿富汗難民湧入了土耳其。光是7月10日、11日兩個晚上,就至少有1700人翻越土耳其邊境,其中大部分是阿富汗人。

▎2021年8月16日,滯留在傑曼巴基斯坦-阿富汗邊境過境點的阿富汗國民
在逃亡過程中,阿富汗人隨時都麵臨著巨大的風險。6月30日,一艘載滿難民的船在穿越凡湖的時候傾覆了,有60人下落不明。據推測,這些人應該都已經淹死了。7月10日,一名“蛇頭”的小巴士在凡省的高速公路上翻車。這起事故至少造成了12人死亡,26人重傷。這裏麵的遇難者大多數是阿富汗難民。
“我們此前曾數次麵臨塔利班的威脅,但我們從未想過離開阿富汗。”法爾紮德說,“但現在,美國和北約的軍隊正在撤離。情況比我們想象的要糟糕很多。我們別無選擇,隻能離開。”
被困在伊斯坦布爾機場二十幾天後,法爾紮德一家仍然在流浪。

▎一個阿富汗家庭在土耳其廢棄的建築物內

逃離塔利班,阿富汗人可以在土耳其獲得幸福嗎?
除了乘坐飛機以外,還有更多的阿富汗人試圖通過陸路,穿過伊朗和伊拉克兩個國家,前往遙遠的土耳其。土耳其在2016年簽署了《聯合國難民公約》,很多阿富汗難民認為,他們可以在那裏獲得庇護,重新開啟安定的生活。

德達納是其中之一。
德達納今年已經65歲高齡,但是她必須花費數周徒步穿過15個峽穀。有時候,她實在走不動了,德達納的兒子就會背著她,拄著拐杖,在峽穀中穿行。即使在夏天,中亞也降水稀少,荒漠遍布。這一路走來,陪伴德達納一家人的隻有皚皚黃沙。

▎德達納
1979年,阿富汗的黃金時代徹底化為泡影。伴隨蘇聯入侵,阿富汗自此開啟了戰火紛飛的四十年。德達納在25歲以後,再也沒有享受過一天和平的日子。
五年前,德達納的丈夫被喀布爾路邊的炸彈襲擊,不幸遇難。她也因此患上了心髒病。德達納家庭條件並不好,她自然也沒什麽能力在戰亂不斷的阿富汗保護她的家人。今年,阿富汗戰事再次吃緊,德達納看到越來越多的人死去。為了不讓悲劇重演,她決定帶著家中的三個成年孩子逃到土耳其。在那裏,“蛇頭”可以給他們安排棲身之處(safe house)。
德達納隻是成千上萬阿富汗逃離大軍中一個微不足道的人。美軍撤離得越來越快,試圖逃往土耳其的阿富汗難民也越來越多。據統計,每天大約有500——2000人到達土耳其,試圖在那裏開始新生活。但土耳其並不如他們想象中的那麽友好。

▎ 剛抵達土耳其的阿富汗難民在土耳其一個公共汽車終點站的花園裏等待
土耳其主要反對黨共和人民黨(CHP)一直在旗幟鮮明地抵製難民。6月,該黨主席凱末爾ⷥ 拉克達羅格魯甚至承諾,隻要他的政黨上台,就會把這些難民通通趕出去!
“土耳其被難民拖了後腿。”克拉克達羅格魯在社交媒體上這樣發表。
他預測,未來將會有50到100萬阿富汗難民跑到土耳其來。克拉克達羅格魯還大肆批評土耳其當局在2016年達成的難民協議。在這個協議中,土耳其用保留難民的代價來換取歐盟60億歐元的財政支持。

▎一些阿富汗難民在找到新住處之前的臨時居所、
今年7月,土耳其一個共和人民黨派市長宣布,計劃對“外國國民(foreign nationals)”征收10倍的水費和垃圾處理費。 不僅如此,他還在推特上公然宣稱,難民把土耳其變成了一個“垃圾場”。
根據2016年簽署的難民協議,土耳其境內的360萬敘利亞人無法前往歐洲。這些敘利亞人隻能呆在土耳其,等待進一步安排。但是,連土耳其政黨都敢公開反對難民,更別說普通人對難民的敵意有多深了。有時候,這種敵意甚至升級成了暴力行為。而且,土耳其自身正麵臨著嚴重的經濟問題,根本沒有精力去處理難民和土耳其人之間的糾紛。
7月下旬,一家7口在土耳其的科尼亞被武裝分子殺害。律師稱,這是一場徹頭徹尾的“種族主義”式襲擊。

▎ 土耳其東部的比特利斯,一個廢棄的汽車站為阿富汗難民提供了避難所
整個歐洲都對難民互相推諉。奧地利總理塞巴斯蒂安ⷥ诼Sebastian Kurz)上個月說,難民應該留在土耳其,因為那裏是更為適合的地方。作為回應,土耳其民族主義者好(good)黨主席Meral Ak埥ner向奧地利提出一項倡議:奧地利應當以30億歐元的價格接收所有的阿富汗難民。
現在,在土耳其境內的阿富汗人更想遷往歐洲。在土耳其,阿富汗難民時刻麵臨著房東和雇主的歧視。過去的一個月裏,土耳其警方采取了更多的行動。在土耳其東部的凡省,有超過1500名移民被拘留,其中大部分是阿富汗人。
再說回德達納。她已經安全到達了安排好的住處。她的目標是去德國——因為在那裏,她可以獲得治療心髒病所需的藥物。

▎ 德達納和她的家人在土耳其的住處

在印尼,有人在日複一日的煎熬中結束了生命,還有人在咬緊牙關繼續等待
去年年底,阿裏(Ali Joya)自殺了。他是阿富汗人,花了8年在印度尼西亞等待重新安置。

▎阿裏的好朋友拿著一部手機,裏麵是他的照片
阿裏一直憧憬著有朝一日能夠定居國外,成為他遠在阿富汗的媽媽的支柱,再建立一個幸福美滿的家庭。但是阿裏沒能熬過看不見盡頭的等待。22歲的阿裏在印尼度過人生最後的8年,等待前往第三國安置,他三分之一的生命都在等待中度過。
侯賽因(Mujtaba Hossain)失去了他在印尼最好的朋友。他和阿卜杜曾經約定,無論生活將他們引向何方,他們都將再次相遇。現在,侯賽因感覺自己被永遠丟下了。

▎阿卜杜的照片
阿卜杜在印尼生活了七年,他一直希望能和遠在阿富汗的妻兒團聚。但在去年11月,和阿裏一樣,阿卜杜同樣因為無法忍受這種看不見盡頭的等待而選擇了自殺。
現在,侯賽因仍然住在那個和阿卜杜一起居住的狹小房間裏。這個房間逼仄、陰暗,隻有一扇小小的窗戶。有時候他會覺得,在漫長的等待中,他三分之一的寶貴人生都浪費在了這個狹小的房間。

▎侯賽因在房間裏
在印尼,這樣的自殺案件越來越多。過去3年內,至少有13個阿富汗難民選擇結束自己的生命。他們都已經等待了6至8年的時間,等待聯合國難民署難民事務高級專員辦事處(UNHCR)告訴他們是否可以在其他地方重新安置。這些阿富汗人都在20歲左右。

▎ 在雅加達的一次抗議活動中,難民抬著棺材,作為在印度尼西亞自殺者的象征
在聯合國難民署登記的所有難民之中,阿富汗人占了270萬。阿富汗是登記難民最多的三大國家之一。
截至2020年12月的統計,印尼境內共收容13743名在聯合國難民署(UNHCR)有注冊的移民,當中包括10121名難民,以及3622名尋求庇護者,其中超過8000人來自阿富汗。

但是印尼並沒有簽署《聯合國難民公約》,並且禁止他們在當地永久定居。這意味著阿富汗難民在當地工作是違法的,他們也由此無法享受公共醫療和教育服務。更糟糕的是,印尼政府和當地社區經常給這些難民打上攜帶病毒、製造麻煩、罪犯的標簽。對這一群體的汙名化使得他們更難融入社會。
阿富汗難民納吉布(Najib) 最常聽到印尼當局說的話是,“我們從來沒有邀請你們來這裏。如果你不滿意你被對待的方式,你可以回到你們自己的國家。”

▎在印尼的阿富汗難民小女孩
現在,約半數的難民得到了國際移民組織(IOM)協助安置,住在該組織位於印尼各地的社區中,而剩下的人則隻能靠自己。約6000名難民或尋求庇護者必須在沒有受到任何幫助的狀況下,自行尋找住的地方。許多人表示,他們租房時經常因為難民的身份麵臨歧視——不是屋東不願出租,就是被收取比當地人更高的租金。同時,主流媒體也常稱難民為“非法移民”,這更加深了許多印尼民眾對難民群體的誤解與恐懼,認為難民引發了治安問題,並可能搶走他們的工作。
盡管在印尼的難民受到聯合國難民署的保障,但這不代表當局完全尊重他們的權利。難民和尋求庇護者在印尼各地仍受到不同的限製,也因此常年生活在恐懼中。
幾年前,許多已經登記過的難民被集中收容在移民拘留中心,以方便當局集中管理。而這些地方本來是用來拘留涉嫌違反移民法的人。這項做法更加應證了印尼政府和當地社群對難民社群的負麵看法。

▎雅加達移民拘留所內景,這裏已經超負荷了
在印尼一些城市,難民不能隨便出城,也受到宵禁管製。難民必須在晚上9點前回到住處。他們如果違反這些規定,就可能被拘留一段時間。
以上種種讓在印尼的阿富汗人希望能在澳大利亞這種發達國家定居。但是,隨著大部分民眾反對接收難民的聲音愈演愈烈,願意接受難民申請的國家越來越少。因此,很多人隻能選擇在印尼無休止地等待,等待自己命運最終的審判結果。
據統計,2016年隻有1,271名難民從印度尼西亞移民到其他國家重新定居,這一數字在次年幾乎被腰斬。到2018年,隻有509名難民得到了重新安置。

▎ 穆傑塔巴ᨘⷥ裏和他的家人在印度尼西亞等待了數年才得到重新安置
42歲的穆薩ⷨ駴槈usa Sazawar)曾在阿富汗當電視記者,現在也還在印尼苦苦煎熬。穆薩離開阿富汗的時候,他的妻子剛剛懷孕。現在,他兒子已經八歲了,父子卻從未相見過。穆薩ⷨ駴槈他還欠兒子一個來自父親的擁抱。
穆薩在阿富汗工作時遭受了當地叛亂組織的威脅,他的家人堅持要求他逃離阿富汗。臨別前,穆薩的妻子依依不舍:“我會照顧好我們的孩子,知道他們的父親還在世界上某一個角落生活著。”

▎ 穆薩通過視頻電話與兒子交談——他們從未在現實中見過麵
穆薩離開阿富汗一年後,北約結束了在阿富汗的作戰任務,美軍大量撤出,全國各地暴力活動激增。成千上萬的阿富汗人逼迫逃離他們熱愛的、滿目瘡痍的家園。
現在,穆薩隻能用視頻電話來寄托那份距離故鄉8000公裏的遙遙思念。有時候,他甚至覺得他不配被稱作一個父親。但是又有什麽辦法呢?如果他不曾背井離鄉,如果阿富汗未曾戰火紛飛。
為了向家人許諾一個美好的未來,穆薩離開了阿富汗。但是在印尼,他一無所獲。
離恨恰似春草,更行更遠還生。
“我一生中最糟糕的日子,就是我背井離鄉的那一天。” 穆薩的眼中盛滿淚水,但沒有一滴思念可以落回故人的手心之中。
「小礼物走一走?雪碧可乐来一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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